苦夏
“夏季已完,我们仍未得救”
开学那天的雨,下得毫无道理。铅灰色的天沉沉压下来,雨水在走廊外侧织成一张冰冷的网,风裹着水汽横冲直撞,将走廊尽头那个罚站的身影彻底淋湿。
瓷抱着一摞刚从教务处领来的崭新物理竞赛资料,脚步在教室后门顿住。隔着被雨水模糊的玻璃窗他看见那个新来的转学生。他叫南,班主任上午介绍时提过一句。
南侧身对着走廊,湿透的白衬衫紧紧贴在后背上,勾勒出少年清瘦却挺拔的脊梁骨轮廓。雨水顺着他金黄的短发不断往下淌,滑过脖颈,洇开在肩头那片单薄的布料上。他没像其他被罚站的学生那样耷拉着脑袋或焦躁不安,只是微仰着头,目光越过密集的雨帘,投向灰蒙蒙的天际尽头。下颌绷紧的线条透着一股子近乎倔强的平静。那挺直的背脊,像极了老家河堤上那些根系深扎、风雨难撼的白杨树。
“看什么呢,大学霸?同桌周扬凑过来,顺着瓷的目光望去,咧开嘴,哟,新来的?够倒霉啊,开学第一天就被老班逮走廊上淋雨,啧啧。
瓷猛地回神,镜片后的眼睛迅速垂了下去,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没什么。”他低声应了一句,声音被雨声吞掉大半。他抱着那摞沉甸甸的资料,指尖用力到微微泛白,快步走进了教室,把窗外那个湿漉漉的身影和嘈杂的雨声一并关在身后。
南被罚站的原因简单到有些荒谬午休铃响后,他拎着个篮球,踩着上课铃声的尾巴大摇大摆晃进教室。班主任老严最恨的就是这种踩点踩得理直气壮、还带着运动器械招摇过市的。一句“走廊清醒清醒去”,就把人钉在了外面。
雨水冰冷,浸透单薄的衬衫,紧贴在皮肤上,激得南下意识绷紧了肌肉。他不在意罚站,甚至觉得这空旷的走廊比教室里闷热的空气更舒服些。只是雨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目光百无聊赖地扫过一间间教室紧闭的门窗。然后,在某个瞬间,他捕捉到了一道视线。
那块被雨水糊花的玻璃后面,似乎有个人影飞快地闪开了。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干净的校服,鼻梁上架着副细框眼镜,怀里抱着一大摞书,站得笔直。南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了一下,带着点玩味。这所学校,好像有点意思。
雨势渐歇,老严才沉着脸把南叫进来。他浑身滴着水,在讲台旁站定,脚下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找个空位坐下。”老严没好气地挥挥手,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靠窗第三排,“瓷,你旁边。”
抱着竞赛资料的瓷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抬起头,正好对上南看过来的视线。那眼神里没什么被罚站后的狼狈或怨气,反而带着点没散干净的湿漉水汽和一种坦荡的好奇,像刚淋过一场春雨的某种野生动物。瓷下意识地抿紧了唇,迅速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资料书坚硬的棱角,指尖传来细微的痛感。他默默地把堆在自己旁边空位上的几本厚词典挪开,腾出地方。
南拖着湿淋淋的脚步走过来,带着一身凉飕飕的水汽和淡淡的泥土味。他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幅度不小,椅脚摩擦地面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锐响,引得前排几个同学纷纷侧目。瓷的脊背挺得更直了,像一张拉紧的弓,目不斜视地盯着讲台上方悬挂的物理公式挂图。
“谢了。”南的声音带着点淋雨后的微哑,懒洋洋地飘过来。
瓷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下课的铃声像解放的号角。南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那股被雨水浇透的疲惫似乎也舒展了些。他随手从桌肚里掏出一本卷了边的漫画书,花花绿绿的封面在堆满教辅资料的课桌上显得格外扎眼。他翻了两页,大概是觉得无趣,手肘随意地往旁边一拐,那本漫画书就滑过两张课桌之间那道无形的楚河汉界,“啪嗒”一声,精准地盖在了瓷摊开的物理竞赛习题集上。
深奥的电磁场公式瞬间被夸张的热血少年漫画人物遮挡得严严实实。瓷正在演算的笔尖猛地一顿,在白纸上拉出一道突兀的长痕。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看向南。
南支着下巴,手指在漫画书上点了点,嘴角扬起一个毫不费力的弧度,带着点耍赖的坦荡:“大学霸给条活路?这玩意儿,他用下巴指了指瓷面前密密麻麻的习题,“看着就脑壳疼。”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某种毫无心机的大型犬科动物,带着点理所当然的请求。
教室里闹哄哄的,课桌间追逐打闹的身影不时撞过来。瓷的目光在那本格格不入的漫画书上停留了两秒,又落回南的脸上。少年额前几缕湿发还没完全干透,凌乱地搭着,衬得眼神格外清亮。瓷的手指蜷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沉默地,用指尖捏着那本漫画书的边缘,轻轻把它从自己的习题集上挪开,放回两张桌子中间那条无形的分界线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南挑了挑眉,看着瓷重新低下头,笔尖沙沙地在纸上移动,留下工整严谨的轨迹。他无声地笑了笑,没再骚扰,也翻开那本漫画,沉浸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日子像流水一样淌过。南依旧是那个踩点进教室、偶尔被老班拎出去清醒的南。瓷也依然是那个永远端坐在教室、永远埋头于各种竞赛资料和试卷堆里的瓷。
只是那条课桌间的分界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模糊不清。
南的课桌肚里,除了皱巴巴的漫画书和落了灰的篮球杂志,开始出现一些不属于他的东西:字迹工整、条理清晰的物理笔记复印件;几张薄薄的、标注着重点的化学方程式归纳表;甚至还有一张打印出来的、用红笔圈出几个关键点的数学错题分析。
“喏,南每次都是大大咧咧地把这些递过去,好像只是随手传递一张废纸,“老班让给你的。”或者,“顺手多印了一份,占地方。”
瓷每次都是默默地接过来,指尖拂过纸张边缘清晰的折痕,目光掠过那些熟悉又比自己整理得更加精炼的笔迹。他从不道谢,只是轻轻“嗯”一声,然后把它们仔细地夹进自己厚重的笔记本里,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珍重的谨慎。
作为回报,或者说是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南那些被各科老师用红笔批满“重做”、“格式混乱”的卷子在发下来后不久,总会奇迹般地变得字迹清晰、步骤分明。错误的地方被小心地修正,旁边还附有简洁的解题思路。那些红叉旁边新添的蓝色字迹,清隽得像雪后的松枝。
南拿到这种焕然一新”的卷子,总是夸张地吹一声口哨,手指弹一下纸张:“啧,大学霸出手,果然不一样!”瓷则低着头,耳朵尖在细碎的发梢下悄悄泛起一点不易察觉的微红,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得更快了些。
他们之间的话依旧不多。南大多数时候还是懒洋洋地翻他的漫画,或者望着窗外发呆。瓷则埋首于书本,仿佛要把所有时间都榨干塞进那些公式和定理里。但一种无声的、粘稠的东西在两人之间缓慢流淌。像冬日里窗户上凝结的水汽,悄然无声地模糊了界限。
有时南趴在课桌上睡觉,脑袋会不知不觉歪向瓷的方向。瓷做题累了,抬头活动僵硬的脖颈,目光会不经意地掠过南沉睡中毫无防备的侧脸,少年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扇形阴影。瓷会微微愣神,然后迅速低下头,仿佛被那平静的睡颜烫到了一般。
3.
教室窗外的梧桐树叶子由深绿渐渐染上疲惫的焦黄,季节无声地滑向深秋。瓷的生日就在这个周末。
生日当天,天气阴沉得如同灌了铅。到了傍晚,酝酿了一整天的乌云终于兜不住,豆大的雨点狠狠砸下来,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户,很快就连成一片狂暴的雨幕,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风在楼宇间尖啸着横冲直撞,卷起地上的枯叶和积水
瓷家小小的客厅里,桌上摆着几盘家常菜,中间放着一个小小的、朴素的奶油蛋糕。母亲把“18字样的蜡烛插好点燃,暖黄的光晕跳动着,映着瓷没什么表情的脸。父亲出差了,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些关切的话,无非是注意身体、学习别太拼命、高考是场硬仗之类。电视里播放着嘈杂的综艺节目,嘻嘻哈哈的笑声与窗外的狂风暴雨形成两个割裂的世界。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瓷借着去厨房拿碗的借口起身,飞快地瞥了一眼屏幕。是南发来的,只有简短两个字和一个定位:“在哪?
瓷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走到厨房窄小的窗户边,撩起一角洗得发白的旧窗帘。外面路灯昏黄的
光晕在密集的雨点中扭曲、破碎,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浑浊的雨水在路面疯狂奔流。这么大的雨他手指悬在冰冷的屏幕上方,迟疑着。最终,他还是发过去一个定位,补了一句:“在家,雨太大,别出来。”
放下手机,瓷有些心神不宁地回到客厅。母亲还在唠叨,蛋糕上的烛光摇曳着,蜡泪一滴滴淌下来凝固在白色的奶油上,像某种无声的哭泣。
时间在风雨声和电视的嘈杂里缓慢爬行。门铃声突兀地响起,穿透了雨幕和屋内的声音,尖锐又急促。
瓷的母亲愣了一下:“这么大雨,谁啊?”她起身去开门。
瓷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一种不祥的预感攥紧了他。他几乎是冲到了母亲前面,一把拉开了门。
一股冰冷潮湿的风夹着雨点猛地灌进来,吹得人一哆嗦。
门外站着南。
他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不断往下淌水,校服外套颜色深得发黑,沉甸甸地往下坠。他浑身上下都在滴水,脚边迅速积起一小滩浑浊的水渍。雨水顺着他冻得发白的脸颊往下淌,嘴唇都失了血色,微微发着抖。他怀里却紧紧抱着一个东西—一个被压得有些变形盒子被雨水浸透大半的蛋糕盒。透明的盒盖上布满了蜿蜒的水痕,里面那个小小的奶油蛋糕也歪斜着,上面用果酱写的“生日快乐”几个字糊成了一片狼狈的彩色。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门口肆虐的风雨里,脸色苍白,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死死地盯着瓷,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执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笨拙的期待。
南瓷的声音哽在喉咙里,一时失语。他看着他这副落汤鸡般的模样,看着他怀里那个摔得不成样子的蛋糕,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
“你这孩子!快进来!淋成这样要生病的!”瓷的母亲反应过来,连忙把南往屋里拉,语气里满是惊愕和担忧。
南被拉进玄关,冰冷的水滴立刻在地板上洇开更大一片。他像是没听到阿姨的话,目光依旧牢牢锁在瓷的脸上,带着雨水的睫毛颤了颤,声音因为寒冷而有些发紧,却异常清晰
“瓷,生日快乐。
客厅里的电视还在聒噪地响着,母亲手忙脚乱地去拿干毛巾。瓷的世界却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眼前这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少年,和他怀里那个被风雨摧残过的蛋糕。那歪斜的奶油,掉的字迹,此刻在瓷眼中,却比任何精致的礼物都要灼热滚烫。
南被瓷的母亲硬推进了狭小的卫生间,塞了一条干毛巾和一件瓷的旧毛衣。他胡乱地擦着头发和脸冰冷的皮肤接触到柔软干燥的旧织物,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刺骨的寒意,牙关控制不住地轻轻打颤。客厅里传来瓷母亲刻意压低的声音,像是在责备瓷不懂事,这么大的雨还让同学跑出来,又絮絮叨叨地说要去煮姜汤。
(未完,明天续)
没有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