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下雨。
尤其是这种黏稠的、带着火药味的雨,像上帝往战壕里倒洗过绷带的脏水。我缩在指挥部里,盯着地图上那些被红铅笔反复涂改的线条——它们看起来像血管,或者溃烂的伤口。
参谋递来电报,说补给又迟了。我揉烂那张纸,丢进煤油灯的火苗里。纸烧得很快,就像那些死在机枪火力下的新兵。
然后,门帘被掀开。
冷风灌进来,带着一股腐烂的味道。我抬头,看见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蓝军装破得像抹布,左眼缠着绷带,右眼却亮得吓人。
法。
我的手指下意识摸向手枪,但没拔出来。因为他的眼神太熟悉了,像很多年前在维也纳的舞会上,他端着香槟冲我挑眉的样子——只是现在,他的嘴角在流血。
“惊喜吗?”他咳嗽着,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参谋们立刻去摸枪,我抬手拦住他们。“出去。”我说。
他们犹豫了一下,但没人敢违抗命令。帐篷里只剩下我们两个,还有那盏摇摇晃晃的煤油灯。
法踉跄着走到地图前,手指按在马恩河的位置,血迹在纸上晕开。“记得吗?1914年,你们差点赢了。”他咧开嘴笑,牙齿上沾着血,“可你们撤退了。”
我冷笑:“下次不会了。”
“下次?”他忽然扯开军装,露出胸口溃烂的伤口——黄绿色的脓液,像融化的蜡一样黏在皮肤上。“白磷弹,你们的新玩具。”他盯着我,“烧起来的时候,像不像我们小时候在莱茵河放的烟花?”
操。
我猛地站起来,手枪终于拔了出来,抵在他太阳穴上。他的皮肤很烫,像发烧了一样。
“杀了我啊。”他轻声说,呼吸带着血腥味扑在我脸上,“就像你们杀那些比利时平民一样。”
我的手指扣在扳机上,却按不下去。
因为我想起来了——1871年,凡尔登镜厅,他签完条约后看我的眼神。还有更早以前,在维也纳的某个夜晚,我们喝得烂醉,发誓再也不让欧洲陷入战争。
妈的。
炮击声突然逼近,震得帐篷簌簌发抖。法摇晃了一下,终于撑不住,滑坐在地上。血从他嘴角不断往外涌,像坏掉的水龙头。
我跪下来,抓住他的衣领。“你他妈来干什么?!”我吼他,声音却像卡了壳的机枪。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已经被血浸透了半边。“签字吧,德。”他喘着气,“这场战争……没有赢家。”
我盯着那张纸,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他教我用法语说“和平”这个词。
La paix.
现在听起来真他妈讽刺。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混着火药味和血腥味,像一场永远洗不干净的噩梦。
而我,终于拿起了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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