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瓷,苏瓷。
悲喜自渡,他人难悟。 ——题记。
瓷蹲在樟木箱前翻找茶漏时,指腹蹭过箱底的红绸。那是从苏的军大衣上剪下来的料子,边角处还留着被炭火烫出的小窟窿——那年冬天在窑厂守夜,苏非要用大衣裹着他烤火,结果火星溅上去,烧出个焦黑的洞,他还笑说”这样才算留了记号”。
窗外的雪又密了些,俄推门进来时,军靴底沾着的雪粒在地板上洇出串浅痕。”找什么呢?”他把手里的锡酒壶往桌上一放,壶身的热气腾起来,在窗玻璃上蒙了层白雾,”刚从老酒馆打的,说是按三十年前的方子酿的。”
瓷直起身,手里捏着那只铜制茶漏,滤网的红星被磨得发亮。”没什么。”他把茶漏放回箱里,红绸轻轻盖住它,像给旧物盖了层薄被,”想泡点祁门红,去年你说喝着顺口。”
俄的指尖在酒壶上转了圈,忽然说:”昨天去阿尔巴特街,见着个卖套娃的老太太,说认识你。”他顿了顿,看着瓷往紫砂壶里投茶叶的手,”她说五十年代你总跟在一个高个子后头,穿件灰布衫,袖口沾着陶泥。”
瓷的手抖了下,茶叶撒在桌面上。他想起那时苏总爱揪着他的袖口笑,说”咱们瓷同志的衣服,比景德镇的瓷坯还不经脏”,说着就把自己的军外套脱下来往他身上罩,那件衣服太大,垂到膝盖,走起路来像拖着片乌云。
“水开了。”俄伸手去提水壶,壶嘴的热气扑在他手背上,他却没像苏那样咋咋呼呼地缩手。瓷望着他稳稳倒水的样子,忽然想起苏当年总把水壶提得歪歪扭扭,热水溅出来烫红了手,还嘴硬说”这点热度算什么,当年在斯大林格勒……”
“想什么呢?”俄把茶杯推过来,茶汤在青瓷碗里晃出浅涡,”茶都要凉了。”
瓷低头吹了吹浮沫,茶香漫上来时,恍惚看见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个人。苏正用他那把缺了口的银勺搅着茶,军帽往桌角一扔,露出额前被汗打湿的碎发:”还是你们东方的茶养人,比伏特加柔和多了……”
“他以前总说,茶要趁热喝才够味。”瓷的声音轻得像雪落在松枝上,”可那时候总觉得,日子还长,什么时候喝都一样。”
俄没接话,只是把锡酒壶往他那边推了推。壶身上的冰裂纹路在灯光下看得分明,是去年冬天他不小心摔的,后来找老银匠补了,裂痕里填的银线像条细河,蜿蜒着绕了三圈。”这个也是,”他用指腹摸着裂痕,”当时以为要废了,补补竟也能用。”
瓷的目光落在俄的袖口,那里别着枚银质茶夹,是他上个月给的。样式照着当年苏常用的那只打,只是比原来的精致些,边角都磨得圆滑。俄用它夹起茶杯时,手势生涩,不像苏那样熟练得能转着圈玩,却也稳稳当当,没洒出半滴。
“去年在窑厂,见着个老匠人补瓷。”瓷忽然开口,指尖划过自己茶杯上的金缮纹路,那道裂痕是前年冬天摔的,他自己调了金粉补的,歪歪扭扭,却也封住了漏,”他说再好的手艺,补得再像原样,裂痕也还是在的。”
俄往火塘里添了块松木,火苗”噼啪”跳了跳,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晃。”可盛茶的时候,不还是一样暖吗?”他拿起自己的茶杯,和瓷的轻轻碰了下,”你看,照样能碰出响来。”
瓷望着杯沿相触的地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雪夜。苏也是这样和他碰杯,不过碰的是伏特加酒瓶,两人在雪地里喝得满脸通红,苏非要拉着他堆雪人,用自己的红围巾给雪人围了个歪歪扭扭的结,还说”这样它就不会冷了”。后来围巾还在,只是围围巾的人换了,手法依旧生涩,却会在围好后,悄悄把结往他这边挪半寸。
雪停时,瓷把铜制茶漏放回樟木箱,红绸轻轻盖上去。俄帮他合上箱盖,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碰撞声——是补碗剩下的金粉罐,和那只银茶夹,在黑暗里轻轻挨着。
火塘里的木柴渐渐烧成了炭,暖意却慢慢漫开来。瓷端起茶杯,看着对面的人正低头研究那只锡酒壶,侧脸的轮廓在火光里柔和了许多。茶温刚好,不烫也不凉,像此刻窗外的雪,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却慢慢积起了新的厚度。
有些温度会随雪而融,有些暖意却能凭茶续上。就像那道补了金缮的裂痕,旁人看是瑕疵,身在其中的人才懂,那是时光留下的印记,盛得住过往的茶,也续得上当下的温度。
没有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