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郊外情书

莫斯科郊外的夜,是凝固的、深不可测的墨色海洋,将一切都温柔而严酷地吞噬,只余下冬将军凛冽的呼吸拂过林梢,卷起干枯雪粒在黑暗中呜呜作响。密林深处,一座由粗壮原木垒砌的猎人小屋安静地伫立着,成为这片冰封天地里唯一的、跳动的心脏。

 

壁炉是这颗心脏灼热的炉膛。橙红的火焰在里面不安分地跃动、舔舐着粗粝的石壁,将厚重圆木的纹理映照得无比清晰,也在屋内有限的空间里投下巨大、温暖、不断摇曳的光影。柴薪燃烧特有的、干燥而令人安心的噼啪声,是这片寂静世界里唯一的节奏。炉火的热量顽强地向四周扩散,驱赶着窗玻璃上不断攀爬意图冻结一切的霜花。小屋内部与外部,俨然两个截然隔绝的世界。

 

瓷坐在壁炉前一张宽大厚实的熊皮地毯上。壁炉口吐出的热浪将他包裹,寒意被完全阻隔在几尺之外。他身上松松披着那件靛蓝的棉袍,未系带子,露出一截米白柔软的里衬领口。修长的手指捧着一个白瓷杯,杯身上淡青色远山的纹路在火光映照下仿佛微微浮动。袅袅茶香被炉火的暖意烘托得愈加清冽沉静,如同他此刻微微垂眸的样子。

 

稍远一点的地方,高大的苏联背靠着原木墙壁,盘腿而坐。他没有瓷那般沉静的坐姿,一条腿随意地曲起,手臂搭在膝盖上,显出几分粗犷的放松。即使盘坐着,也能觉出他那股子来自西伯利亚冻土的沉稳力量。他面前的矮脚木几上,放着一瓶几乎见了底的伏特加和一个同样敦实的玻璃杯,杯底残留着清澈如水的液体残痕。

 

“喀拉”。

 

轻微的碰撞声打破一室宁静。瓷的手微微晃了一下,那只几乎空了的茶杯不小心磕在同样矮脚的茶盘边缘,一点微澜的热茶泼溅出来,落在厚厚的熊皮毛尖上,瞬间浸入深褐色的毛发深处,留下一个湿漉的小小圆点。

 

瓷立刻倾身,想用指尖拂去那微不足道的茶渍。

 

就在这时,一阵冰冷彻骨的风猛地从小木屋的门缝下钻进!带着荒野深冬最纯粹的恶意和力道,如同无形的蛇信,瞬间舔舐过暖意融融的小小空间。壁炉的火苗剧烈地左右摇摆了几下,发出“噗噗”的抗议声。原本舒适到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被猝不及防地撕开一道冰冷的豁口。

 

捧着茶杯的瓷首当其冲,那股凛风精准地刮过他端着茶杯的指尖。虽然只有一瞬,但杯口氤氲的热气瞬间被吹散,指腹传来的温度也从杯壁的温热骤然变得冰凉。

 

他下意识地抽了抽手指,指关节处一丝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青色筋脉在火光下隐约浮现了一下。浓密的睫毛也随之微微颤动了一下,不是因为风,而是因为那骤然失温带来的本能瑟缩感。

 

几乎在他感到指尖冰凉的同时,一道沉重的阴影带着粗重的呼吸和更加浓烈的伏特加与皮革混合的气息覆盖了下来。苏联不知何时已迅速起身,如一头被冷风激起了领地守护本能的熊。他径直来到瓷的面前,巨大的身躯挡在冷风吹来的方向,像一道坚实的壁垒。他身上残留的酒气似乎也被炉火烘烤得愈发浓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温暖而原始的生命力。

 

一件厚重的、烟灰色的东西被塞到了瓷的手里,替换掉那个还留着一点残茶的冰冷白瓷杯。

 

触手是难以置信的柔软、细密和厚实。带着人体留下的温热体温——那是苏联方才脱下来的、裹在军服外面的一件厚实羊绒围巾。

 

瓷微微一怔,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围巾,烟灰色泽在炉火下呈现出温暖柔和的质感。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那紧密细腻的绒线,仿佛能感知到不久前它还紧紧贴着另一个心跳带来的生命力热度。

 

苏联却没等他反应,已经大大咧咧地盘腿在他身边挨着坐了下来。靠得极近,肩膀几乎要贴在一起,炉火的暖光和身体散发的热浪瞬间将之前那点寒风带来的空隙填满。他伸出那双即使在盘坐状态也显得骨节分明、带有厚茧的大手,从瓷手里拿过那条还带着体温的围巾。

 

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围巾被展开,带着一股独属于苏联身上的气息,混合着炉火的干燥温暖、伏特加的辛辣和一种旷野般的辽阔感。那厚实的羊毛被苏联用他那双习惯于操持重物的、显得不那么精巧的大手,一匝一匝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却又极其认真的力道,缠绕在瓷微微敞开的靛蓝棉袍领口外,严严实实地裹住了他的脖颈,甚至一路向上,轻轻捂住了瓷的小半个下巴和下颚线条,形成一个绝对温暖安全的庇护所。

 

苏联动作幅度有点大,毛茸茸的围巾边缘几次扫过瓷的脸颊,有点痒痒的触感。在最终整理好围巾、让它妥帖地窝在瓷颈项间时,苏联粗糙的指腹不小心刮蹭过瓷的下巴皮肤。那触感带着熟悉的、如同砂石磨砺过的粗粝感。

 

做完这一切,苏联向后仰了仰身体,拉开一点距离打量着自己的“作品”。那张轮廓深刻如山川雕刻的脸庞在跳动的炉火光影里,眉宇舒展,线条坚毅的唇角牵了起来,是毫无保留的满意笑容,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坦诚和得意。

 

“这才对。”苏联的声音如同低音号角,在炉火的噼啪声中响起,带着伏特加熏染过后的低沉柔和,敲击着温暖的空气。他看着瓷被烟灰色毛茸茸围巾簇拥着的下巴和小半张脸,目光里是纯粹的欣赏,“像被好好保护起来的……嗯……你们东方说的,那个……”他努力搜寻着脑海里并不丰富的词汇储备,指节轻轻碰了碰围巾边缘,“瓷器?对!最珍贵的细瓷瓶。”

 

他满意地咧嘴笑着,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眼神亮得惊人。

 

围巾柔软温暖的气息,混合着对方身上那种独特粗犷的味道,紧密地包裹着自己。那股冰凉被驱逐得无影无踪,留下的只剩下无孔不入的、令人呼吸都有点发窒的暖意。更炽热的是脸上被对方目光长时间停留、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某种深意的打量带来的温度。两股热浪内外夹击。

 

瓷感到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那热度迅速向耳根蔓延。他能感觉到耳廓在一点点充血变热。一种轻微的窘迫感混合着奇异的暖流在心间涌动。

 

他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睫,浓密如鸦羽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不断扇动的阴影,试图掩盖眼底可能泄露的波动。捧着围巾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指腹深陷进那柔软厚实的毛绒里。他微微侧开一点脸,似乎想避开那过分直接而灼人的注视角度,连带着将泛着微红的耳垂也更深地藏进那烟灰色围巾包裹出的温暖褶皱里。那动作轻缓无声,却带着一种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小小的羞赧。

 

火苗在壁炉里跳跃,光影变幻。矮几上,伏特加的空瓶折射着幽暗的光。苏联带着酒气的低沉笑声在耳边微微震动,像冬夜的篝火。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微妙的暖意和悄然变化的氛围。

 

苏联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瓷身上,那双深灰色的眼睛比伏特加更灼亮。他没有立刻收回视线,反而像是被那悄然藏起耳垂的动作所吸引,视线黏着在那段暴露在外、被炉火映照得温润如玉的侧颈肌肤上,以及那被烟灰色厚实围巾严实包裹,只隐约露出一小段优雅弧线的耳际。

 

“怎么?”苏联的喉咙里滚出一声低沉的、带着伏特加沙哑质感的询问。他非但没有移开目光,反而身体更往前倾压了几分,肩膀几乎要和瓷的碰到一起,伏特加清冽又浓烈的气息混合着他体温散发出的温暖热度,如同实质般压过来,“不喜欢我这样看着?”

 

那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愉悦和某种更幽暗的东西。说话间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围巾边缘露出的那小块细腻皮肤上,像无形的羽毛搔刮。苏联抬起左手,似乎是想去碰触那片让他移不开眼的、泛着自然健康红晕的耳廓下方。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猎人般的稳定和不容置疑的温柔趋势。指尖粗糙,但在火光下显得无比直接。

 

就在那带着厚茧的指腹几乎要贴上细腻皮肤的前一瞬,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往后动了一下。非常轻微,更像是被那骤然压近的、带着侵略性热度和浓烈气息的影子所激起的本能瑟缩。同时,瓷原本捧着围巾的手指松开了——那条烟灰色厚实的羊绒物件滑落下来,搭在他的膝盖上。

 

他微微抬起了右手。那只手干净、匀称,手掌和指节处也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薄茧,但线条流畅柔和。那只手没有去遮挡那暴露在对方目光焦点下的侧颈耳际,也没有去推开那靠近到几乎要产生触碰的、属于苏联的巨大身躯。

 

那只手只是轻轻地抬起,指尖指向小木屋墙角边一个被忽略的角落。

 

角落里,安静地躺着一台老式的、蒙着浅色帆布罩子的留声机。黄铜质地的喇叭在帆布下隐约凸显出流畅的弧度,旁边还叠放着几张用厚纸套保护的黑色胶木唱片。

 

“……教我,”瓷的声音响了起来,比平时略低一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干涩,似乎是为了掩饰那一闪而过的躲避动作带来的窘迫感,更多的则是一种努力从被包围的暖意和异样氛围中寻找到一个稳定支点的尝试。他侧过的脸颊依旧对着那个角落,目光落在留声机上,浓密的睫毛低垂着,在眼底投下小片阴影,隔绝了苏联深邃的注视。

 

停顿了一下,气息微微平复,他才重新转回一点视线,湖黑色的眸子终于抬起,直视进上方苏联那双深沉专注的眼睛深处。这一次,声音清晰了很多,也带着某种决心般的力量,一字一句:

 

“……教我跳舞。”他说完,又像是被自己话语中那份突如其来的请求力量所触动,唇边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非常浅淡、却如冰雪初融般的笑意。那笑意在炉火的暖光下,将他眸中先前氤氲的薄雾瞬间驱散,流淌出清亮的碎光。

 

“跳舞?”

 

  

 

苏联重复着这两个词,深灰色的瞳仁里先是一丝茫然,像是听到某种极其遥远陌生的名词。他保持着那个倾身向前、几乎要触碰到对方的姿态,僵硬了一瞬。如同冬夜骤然凝固的水汽。随即,像是一团被点燃的干燥松脂,那茫然的冰层融化,取而代之的是汹涌而出的、混合着巨大惊喜和某种被彻底点燃的情绪的火热光亮。那张如同西伯利亚冻土般冷硬深刻的脸上,瞬间漾开无比明朗的笑意,眼角甚至因此堆叠起几道深刻的纹路,让这张惯于严肃的面孔焕发出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光彩。

 

“哈!”他发出短促而响亮的一声笑,带着发自心底的欢愉。盘坐在地上的高大身躯猛地一下弹起站直,带起一阵强劲的风,扰动得壁炉里的火苗都跟着摇曳了几下。

 

他几步就跨到留声机前,动作快得像一头发现了猎物踪迹的熊,完全没在意膝弯处因为长时间盘坐而发出的细小骨骼摩擦的声响。他一把掀起那层灰扑扑的帆布罩子,扬起的细微灰尘在炉火的光晕里飞舞。

 

黄铜喇叭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润泽的光芒。苏联随手拿起最上面那张唱片,借着炉光扫了一眼粗糙硬纸套上用斯拉夫字母印着的曲名。他甚至没看清具体是什么曲子,便毫不犹豫地将唱片从纸套里抽出,小心翼翼地放在留声机圆盘上,如同对待一件真正的珍宝。他的动作因为一种急于求成的兴奋而略显笨拙,唱针放下时甚至刮擦出了短促刺耳的噪音。

 

但当悠扬而熟悉的前奏和弦终于缓缓流淌出来时,苏联满意地哼了一声。那旋律醇厚而深情,带着旧时代特有的、慢摇的优美节奏。

 

他转过身,面朝着依旧坐在熊皮毯子上的瓷,伸出了他那双宽厚粗糙、骨节分明的大手。摊开的掌心向上,每一个指节都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小木屋的空间被这浑厚的俄罗斯圆舞曲温柔地填满,墙壁上的光影也随着舒缓的节奏微微摇曳。

 

苏联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瓷,眼神专注,带着无声的邀请和不容置疑的引导。

 

瓷仰望着站在几步之外、沐浴在昏暗光晕与深情旋律中的那个人。炉火在对方高大的身影上勾勒出一道温暖的金边,那双伸出的手掌宛如停泊的港湾。他微微抿了一下唇,似乎在确认某种决心。终于,他也伸出手,却不是去迎向那摊开的掌心,而是撑了一下身下的厚实熊皮,借助手臂的力量,平稳地、带着东方人特有的从容,站直了身体。靛蓝色的袍摆随着动作垂落,盖住了脚踝。

 

他朝苏联走了两步,在咫尺之遥停下。微垂着眼,目光落在苏联那双厚实布满风霜的手上,像是在审视一件需要格外小心的器物。然后,才终于慢慢地伸出自己的左手。

 

指尖带着些许温凉,轻轻触碰到了苏联摊开的、温热粗糙的右手心。

 

当冰凉的指尖终于带着一种谨慎的试探,触碰上他滚烫掌心的那一刹那,苏联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一股清凉的泉水浇透了燃着炭火的胸膛——那并非降温,而是瞬间激起了更剧烈、更蓬勃的燃烧火焰。那细腻冰凉的触感如同细微电流,瞬间从接触点窜遍全身,激得他强壮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震。深灰色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里面跳跃的光芒被一种更深邃、更专注的暗火所取代。

 

几乎是同一瞬间,他那宽厚的右手猛地收拢!

 

不是那种粗暴的钳握,更像是一种包裹。带着绝对的力量,如同熔化的铅液覆盖、吞噬珍贵的宝石,将瓷纤长微凉的五指严丝合缝地包裹进自己滚烫、粗糙、带有厚茧的掌心。那包裹的力道是如此之大,却又奇妙地控制在不会真正捏疼对方的程度,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不容抗拒的绝对占有。

 

他的另一只手——那只同样带着粗粝感的左手,则带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动作,精准地扣住了瓷腰间的位置。隔着一层柔软的靛蓝棉袍布料,手掌边缘甚至因为急切而有些重地蹭撞到对方腰侧的骨头。那五根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深深扣压进衣料之下的皮肉,仿佛要将这截柔韧腰肢的每一寸弧度和力量都尽数纳入自己掌控之中,死死锁住!

 

一个简单的准备姿势,完成得却像一场迅疾而无声的攻防。

 

苏联的头颅微微压低,深灰色的眼睛灼灼地锁住近在咫尺的那双湖泊般的眸子,鼻尖几乎要蹭上对方垂落在额际柔软的黑发。热乎乎的、带着伏特加麦芽香气和滚烫雄性气息的呼吸,不由分说地喷薄在瓷的额角和眉眼之间。

 

“看着我,”苏联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磨砺过的钢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式温柔和浓重的沙哑,在悠扬的舞曲伴奏中震荡着对方的耳膜,“看着我,小同志。”

 

那声带着卷舌音的昵称滑出他的双唇,如同一个亲昵的、带有禁忌色彩的秘密誓言。

 

被圈握在滚烫掌心、紧密贴合的手掌,如同被按在烧红的烙铁上。腰间那只手带来的力量和存在感更不容忽视,隔着棉布,也能清晰感受到那五根手指所蕴含的、几乎要嵌入骨血的掌控力道。骤然被拉近的距离,对方的鼻息、身体蒸腾的热度和强烈的雄性气息瞬间组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笼罩其中。

 

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腰肢在他强有力手掌的钳握下微微绷紧,仿佛一杆被骤然压弯的劲竹。他顺从地抬起了眼睫。那双湖水般沉静的眼眸终于与苏联深潭似的灰眸对撞在一起。视线交缠的刹那,苏联瞳孔深处猛然爆发的如同极光般的激烈情绪毫无保留地冲击而来,让他感到一阵目眩。

 

脚下不稳。

 

苏联的引领笨拙而强势,手臂肌肉紧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推动力量。瓷被迫踉跄着向前迈步,右脚脚后跟不轻不重地踩在了苏联的左脚靴尖上。

 

“唔!” 一声短促的、几乎是立刻被咽回去的闷哼从瓷的唇齿间逸出。湖黑色的眼眸里瞬间掠过一丝清晰的慌张,脸颊上瞬间洇开的红色更深了一层,几乎要染透耳根。他下意识地想抽回被握紧的手,指尖在苏联包裹的掌心内蜷缩了一下。

 

“笨……对不起……”道歉的话语脱口而出,带着被自己失误扰乱的尴尬和一丝懊恼,想要低下头避开对方的目光。

 

“道什么歉!”苏联立刻截断了他的话头,声音反而更加洪亮了些,带着一种绝对的、满不在乎的坦荡。扣在对方腰间的手掌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加用力地按了一下,将那截柔韧的腰肢往自己这边猛地一收!让彼此身体贴合的程度骤然加深。

 

瓷被他拉得整个人又往前踉跄了一下,胸膛几乎撞上对方军装前襟冰冷的金属纽扣。他被迫更深地仰起头,对上苏联俯视下来的、带着狂烈灼热光彩的深灰色眼睛。

 

苏联的右臂引领着两人握紧的手掌,以一种不由分说的强大意志引导着接下来的动作旋转。这一次,他的步伐依旧带着西伯利亚般的坚定和重量感,落脚更沉,节奏却奇妙地放缓了些许,仿佛在刻意迁就怀中这个初涉冰场的“笨学生”。

 

“不用低头,”苏联灼热的气息拂过瓷因为仰头而暴露出的脆弱喉结上方那块细腻的皮肤,“只看着我一个人就够了。”

 

笨拙的旋转在两人越来越紧密的贴合与苏联刻意放缓(却因力量感而更具掌控力)的引导下,终于有了一丝和谐的韵律。炉火映照着他们移动的影子,不断叠印在粗糙的原木墙壁上。悠扬深情的舞曲旋律如同流动的糖浆,包裹着小屋内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次音符的上扬似乎都恰到好处地催化着空气中悄然攀升的热度。瓷靛蓝色的棉袍下摆随着旋转轻缓拂过苏联紧绷的军裤腿,带起微不可闻的摩擦声。苏联军装的肩章和他胸前那排坚硬的黄铜扣子,不知何时已在移动中,冰冷地、带着金属特有的粗粝感,不断地擦过瓷的面颊皮肤。每一次轻微的刮蹭,都像是在那温润细腻的釉面上刻下一道无形的电流划痕。

 

苏联深灰色的眼眸不再仅仅望向那双湖泊般的眼睛。他的目光变得更深邃、更黏着,如同实质的探针,放肆地、一寸寸描摹过对方近在咫尺的眉眼轮廓,滑过那因为旋转和靠近而微微染上红霞的颧骨,掠过挺直而秀气的鼻梁,最终,无比清晰地、带着无声却浓烈如伏特加的渴望,黏着在那双因为微微喘息而显得格外润泽的唇瓣上。

 

那里,正随着呼吸微微开合,如同沾着夜露的玫瑰花瓣。

 

炉火的噼啪声仿佛在这一刻消失了。舞曲的旋律也变得模糊遥远,只有两人紧密贴合的身体、粗重的呼吸和彼此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这狭小、温暖的木屋里无限放大。每一次苏联带着他旋转,那军装纽扣冰冷粗糙的质感便会更深、更重地烙印在瓷柔软温热的脸颊上,带来一阵阵微微的刺痛和令人战栗的异样感觉。

 

又一轮旋转开始。

 

苏联那双如同燃烧着余烬的深邃灰眸猛地一暗!里面跳动的一切光芒骤然凝结、下沉,汇聚成一种足以毁灭一切又重塑一切的浓烈风暴!

 

他扣在瓷腰后的那只手猛地收得更紧!不是引导,而是彻底的禁锢!与此同时,他牵引着对方的那条手臂骤然爆发出更大的力量,如同钢铁绞盘般猛地向自己怀里回卷!

 

瓷猝不及防!身体彻底失去平衡,完全被这股无法抗衡的巨大力量拖拽得双脚几乎离地!整个人如同一片被风暴席卷的落叶,重重地撞进一个坚硬、滚烫,同时又像巨大堡垒般的怀抱里!

 

靛蓝色的袍子被剧烈动作带起的风掀起下摆一角。

 

苏联的手臂如同盘踞的钢铁藤蔓,将怀里的身躯彻底锁死。两人之间最后一点缝隙瞬间化为乌有。他猛地低下头,那双带着粗粝感的、滚烫的唇,带着一种焚烧一切的决绝意志,毫不迟疑地、狠狠地覆盖、碾上了近在咫尺的那片柔软而清凉的温热!

 

“唔……!”

 

破碎的、仿佛被瞬间抽走所有空气的呜咽被彻底堵在了紧贴的双唇之间。

 

一个吻,带着西伯利亚风暴般的狂野力道,带着伏特加焚烧灵魂的炽热气息,蛮横地开启了紧闭的城门。冰冷坚硬的军装纽扣随着苏联头颅的激烈下压,狠狠地、毫无缓冲地嵌入瓷柔软温热的脸颊皮肉中!那微痛的撞击感清晰地传来。

 

瓷的身体在撞击的瞬间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如同被子弹击中要害的飞鸟。但下一秒,锁住他的手臂如精钢打造的枷锁,彻底断了他一切可能的后退之路。他被固定在这座炽热的堡垒与冰冷的金属徽记之间。腰肢在对方如铁钳般的掌控中徒劳地绷紧、扭动了一下,被剥夺的空气让肺部传来尖锐的挤压感。抵在对方宽阔胸膛上的那只未被禁锢的左手,无意识地揪紧了他军装前襟的厚实布料。

 

  

 

苏联的吻,一开始是毫无章法的攻城略地,蛮横地用自己的气息烙印下每一寸领地。但很快,怀中被禁锢的身躯那细微却清晰的颤抖、齿关后那柔软却生涩的躲闪,以及喉间逸出那一声模糊破碎、如同雏鸟哀鸣般的呜咽,奇异地刺激了他更深层的渴求。

 

他深灰色的眼睛此刻完全睁开着,深邃的瞳孔如同最浓烈的伏特加燃烧后留下的余烬焦点。在那短暂的唇齿相贴的间隙里,他更清晰地看到了瓷那浓密如同沾了雪松针叶的眼睫在怎样剧烈地、无助地颤动着,每一次煽动都像是要刮擦在他的灵魂上。那双近在咫尺、被迫承受一切的眼眸,湖面般的水光被搅乱成惊心动魄的动荡涟漪,水汽氤氲,迷离一片,清晰地倒映着他自己此刻如同猛兽攫获猎物般的神情。

 

一种极其强烈的、近乎暴虐的珍惜感猛然攥住了苏联的心口。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如同强行吞咽下一团滚烫的岩浆。他那攻城略地般急躁粗暴的吻,终于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覆压着对方柔软唇瓣的力道不再那般全然碾轧,而是微微放缓了一些。他微微松开一点紧绷的下颌,用自己的唇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却又无比珍重的力道,轻轻抿了一下、又一下对方的唇瓣。像是在确认某种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的质感。

 

当那双唇瓣因为他细微的安抚而不再颤抖得那么剧烈、甚至极其细微地开启了一丝小小的缝隙时——

 

苏联如同得到了某种神谕。

 

他再一次低下头,这一次的动作缓慢而坚定,带着一种近乎膜拜的虔诚和一种更深的、来自血脉深处的索求。不再是攻城略地,而是缓慢的、探索般的交融。

 

壁炉里的火焰依旧在噼啪作响,不知疲倦地散发着温暖的光晕。窗外的风雪早已被遗忘。角落里,留声机不知何时已经走完了最后一道纹路,唱针在平滑的片芯上徒劳地转着圈,发出单调枯燥的、吱吱呀呀的摩擦声。

 

这单调的噪音,成了这片被隔绝出时间的空间里唯一机械的注脚。

 

吻,终于如同漫长的冬日退潮,缓慢而依依不舍地结束。

 

沉重的木质窗棂缝隙里无声钻入的夜风,吹动着留声机唱臂微微摆动。炉火在漫长的舞蹈和更久的亲吻后,已烧成通红热烈、却不再跃动张扬的厚实炭床。

 

苏联的后背紧紧抵在冰冷粗糙的原木墙壁上,巨大的身躯在火光投下的阴影里形成一道稳固的港湾。军装外套早已不知何时滑落在地,只余下内里厚实的亚麻衬衫衣襟半敞,袒露着同样宽阔厚实的胸膛,在均匀而沉重的起伏下如同蛰伏的山峦。他的一条长腿曲起着,盘踞在厚重的熊皮毯子上。

 

瓷侧靠在他怀中,身体柔软得仿佛失去了所有力量,陷落在苏联厚实身躯和粗糙墙壁构成的安全角落。靛蓝色的袍子松散地裹着他,衣襟的系带松开了大半。那条厚实温暖的烟灰色羊绒围巾,一半缠绕在自己颈间,另一半却像某种温暖的藤蔓,延伸过去,随意地搭在苏联敞露的、充满力量和毛发感的健壮臂膀上。他们的发丝早已不经意间缠绕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瓷的脸颊埋在一处最为温暖的角落——苏联敞开的衬衫领口下方,紧贴着他火热颈侧脉动的那一小块皮肤。细密的黑色发丝被汗水濡湿几缕,凌乱地贴附着光洁饱满的额头。

 

苏联的侧脸轮廓在跳动的火光里显得比岩石更坚硬安稳。他微微低着头,巨大的手掌包裹着怀中人垂落在身侧的手。那只手掌不再那么用力到发狠,只是松松地拢着,指尖带着一种饱食猛兽特有的慵懒满足感,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对方冰凉而纤细的指关节。偶尔,粗砺的指腹会短暂地停留在某一个光滑的骨节上,如同把玩一颗最温润的雨花石。

 

他深灰色的视线大部分时间落在跳动的暗红炭火上,又或者沉静地笼罩着窗外那一片凝固的、无尽的雪夜。只有当怀中的人因为熟睡在暖意里而发出细微、几不可闻的呢喃,又或者是颈侧的皮肤感受到对方温热平稳的呼吸带来令人心安的潮热感时,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才会瞬间凝结起一种近乎液态金属般滚烫的光辉。

 

那光芒温柔到惊心动魄,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满足感。他会微微侧过头,坚毅下巴上的胡茬蹭过对方光洁的前额。他俯下身,动作轻缓得怕惊碎一场迷离梦境,将嘴唇靠近那靠在颈窝处、在暖意蒸腾中睡得无比放松的耳朵。

 

一个无比轻柔的吻,如同初雪落下般无声地印在那白皙薄透的耳廓上。

 

更低沉的呢喃,几乎融化在两人皮肤相接的细微暖意里,也淹没在唱针沙沙摩擦的单调背景音里:

 

“……睡吧。”

 

夜雪无声地堆积在小木屋顶檐。在这西伯利亚巨大阴影的温柔怀抱中,唯有心跳声是清晰真实的节拍,穿透时间的冰层缓缓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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