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五月的天气,跟俄罗斯壮汉在浴缸里打瞌睡似的,忽一阵闷热翻上来,裹着水汽,下一秒又沉下去,渗出点料峭的凉。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混杂着融雪后的潮土、新叶辛烈以及老建筑墙缝里渗出的、若有似无的陈旧灰尘的气息。
苏维埃联盟垮台的尘埃落定没几年,但俄那身板,比起几年前在寒冬巷子里抱起瓷时显得更厚实了。此刻他沉着脸,脚步却带点不易察觉的急躁,踩在莫斯科一条相对整洁的铺砖路上,咯吱作响。他身上还是件挺括的深色外套,裹着里头那身棱角分明的腱子肉,左胳膊下夹着个玩意儿——一个鼓鼓囊囊、草草扎了透气眼的厚纸壳箱。箱子不太安分,里头时不时就传来“噗噜噜”一阵指甲刮擦纸板的细碎噪音,混合着一两声短促微弱、听着奶乎乎的“咪……呜……”
瓷最近有点儿不对。这个认知沉甸甸地压在俄心口,比他当年在仓库里抗过的整箱喀秋莎火箭弹都憋闷。具体哪儿不对?他掰着指头都数不出个逻辑链条。就是眼神儿飘,笑得太频繁(笑点还奇怪,昨天那破电视里熊钻圈表演失败,他能笑五分钟),整个人像被泡进了什么不真实的蜜罐子里,甜得发飘。最让俄喘不上气的是,瓷对着窗外蹲树杈那老伙计——那只该死的大号狸花猫,看得更勤快了!那眼神,亮得像个刚缴获的顶级军用探照灯,隔着两层玻璃都能晃瞎人。
俄的眉头拧成了西伯利亚冻土带上的沟壑。不行,得掐灭这源头!或者……至少转移下火力。
箱子里的小东西又挠了一下纸板,发出刺啦一声。
俄深吸一口气,空气吸进肺里都带着点发狠的味道。他推开了那扇刷着暗绿色厚漆、门轴总是吱呀叫唤的老旧公寓门。扑面而来一股暖融融的、带着烤面包甜香和淡淡油烟的味道。阳光穿过擦得还算干净的窗户,斜斜落在靠近壁炉的地毯上,灰尘在光柱里懒洋洋地打旋。
“瓷?”
没人应。只有炉子上炖着什么的小锅,在咕嘟咕嘟地吐着细密白气。
“瓷?”俄提高点嗓门,喉头发紧。
“喵呜——”
这下有动静了。一道黑影带着蓬松炸起的尾巴尖,“嗖”地从靠近窗台的旧沙发背后面窜了出来,灵巧得像道黑色闪电,直扑向俄脚下的纸壳箱——正是那只令俄深恶痛绝的大狸花!它围着箱子焦急地打转,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呜呜”声,金绿色的竖瞳死死瞪着箱子,好像里面装着什么不共戴天的敌寇。
俄眉头拧得更紧,没理它,大步走到沙发前。
瓷蜷在沙发角落,歪着脑袋像是睡着了。他身上穿了件洗得发白的、显然是俄的旧T恤,下摆长到大腿,两条光溜溜的腿从沙发布料边垂下来,在阳光下白得晃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随着呼吸微微颤动,怀里紧紧搂着个东西——是那只该死的猫!毛茸茸的脑袋就枕在瓷平坦的胸口,爪子搭在他脖颈上。
俄太阳穴突突跳了一下,感觉那猫爪子挠的是自己心口。他沉默片刻,猛地将纸壳箱往茶几上一墩!
“咚!”
这动静不小,惊得大狸花猛地炸毛一跳,“喵嗷!”一声窜开老远。瓷也惊醒了,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长睫毛像受惊的蝶翅般扇动,睁开眼,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还带着点初醒的朦胧水汽,茫然地看向茶几上那个发出噪音的源头。
纸壳箱侧面被他一路折腾撕开了个小豁口。一个更小几号、毛色棕黑花纹交杂、巴掌大的狸花猫崽,正怯生生地把粉粉的小鼻子探出豁口,歪着小脑袋,眨巴着同样金绿分明、却写满“我是谁我在哪儿”懵懂无知的大眼睛。
瓷眼里的水汽“唰”地一下退干净了,眼睛瞪得溜圆,嘴微微张着。
俄喉结滚动,绷着脸,一手伸进豁口,捏住那只小猫崽命运的后脖颈,像拎出一袋亟待安置的微型炸药包,稳稳放到茶几上。小猫崽大概是觉得有点悬空,下意识地四肢划拉了一下,站稳后立刻害怕地往桌角缩,还不忘奶唧唧地“咪”了一声给自己壮胆。
“……哪儿来的?”瓷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软糯,像撒了一层白糖粉的草莓蛋糕,听不出是惊还是喜,但那粘在猫崽身上的视线,是焊死了。
“狗找的。”俄言简意赅,语气像在做战场物资交接汇报。他眼神瞟向旁边那只有点炸毛、保持着警惕姿势的大猫,“大的,烦。”意思很直白:给你找个小号的玩,那大家伙,可以滚了。
瓷似乎没听出他的后半截潜台词,或者自动屏蔽了。他从沙发上哧溜一下滑下来,连拖鞋都忘了穿,赤着脚就踩在短绒地毯上,两步蹭到茶几边,弯下腰,脸凑得极近。
小猫崽缩得更紧了,叫声变成了细细的“咿…呜…”。
“别怕别怕……”瓷伸出手指,指尖轻轻蹭了蹭小猫崽的头顶那撮棕毛。神奇般地,那细细的呜咽停了,小猫甚至试探性地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他的指尖。
瓷笑了。那笑容像瞬间炸开的烟花,毫无预兆,明亮得甚至有点晃眼,带着一股子俄很久没在他脸上见过的、几乎算得上是心花怒放的劲儿。他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动作,把那只小奶猫捧了起来。那奶猫小小软软一团,蜷在他温热的掌心,只比他掌心大一圈,小脑袋贴在他指缝处。
瓷转过身,一屁股坐到俄旁边的空位里,双腿蜷起来,盘在沙发上。他低下头,鼻子几乎埋进那团还在瑟瑟发抖的小狸花猫的绒毛里,深深吸了一口,脸上带着极其满足的、近乎梦幻的表情。
俄一直紧绷的肩背线条,在他坐下那瞬间微不可查地松弛了几分。他斜眼瞥着那温馨(至少瓷认为的)画面——阳光,少年,软乎乎的小猫崽,空气里还飘着炖牛肉的香气。似乎……火力转移得挺成功?目标达成?
然后,他听见瓷用那种能滴出蜂蜜的、甜得发腻又软得发飘的调子,鼻尖蹭着猫崽的绒毛,压低声音,像分享什么天大的秘密:
“乖乖…别怕啊…你爹太坏了……”
声音又轻又软,钻进俄的耳朵,却像颗哑雷砸进了刚被太阳晒暖的薄冰湖面。
他搭在膝盖上的手倏地攥紧了,手背青筋根根分明地暴起。下颌线条绷得像刚淬过火的钢条,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冰蓝色的瞳仁里风起云涌,不是怒,是憋,是那种一拳砸下去非得砸穿十层钢板才能解气的憋。他死死瞪着瓷怀里那个眯着眼睛、似乎还挺享受的小东西。
猫崽!坏?!他!
接下来的日子,俄感觉自己像个被不明生化武器反复袭击、毫无还手之力的靶子。他的好心情持续时间,比夏天莫斯科雨后的彩虹还短暂。
小狸花猫崽,被瓷强行塞了个名字——米沙(理由是大熊国特色,硬要掰扯的话,那巴掌大的东西跟熊有一卢布关系吗?)。这米沙,理所当然地,鸠占鹊巢,成了瓷的心头肉。吃饭(必须用瓷的手喂!)、睡觉(必须抱着!)、发呆(瓷就盯着看!)、甚至瓷洗澡,那破纸壳箱都得挪到浴室门口听着水声!
这还不是最窒息的。
“乖乖,看你爹多傻……”瓷盘腿坐在阳台飘窗上,午后的阳光把他和蜷在他腿窝里呼噜噜的米沙都镀了层暖金色。
俄面无表情,咔嚓一下捏断了手里的半截铅笔。他手里是一本摊开的《俄语速成》,上面画满了鬼画符一样的猫头。
“米沙真棒!比隔壁那个笨笨(指向性眼神瞟了眼俄)强多啦!”瓷举着根逗猫棒,引得不远处的米沙一阵猫猫拳乱舞。
俄正在喝伏特加壮胆,猛地呛咳出声,辛辣的液体直接烧穿了他企图维持冷静的防线。
“米沙是妈妈的小天使……你那个坏爹呀,哼哼……”瓷把脸颊贴在打着小呼噜的米沙背上,手指轻轻刮着它的下巴颏儿,眼神无比慈爱地扫过旁边,那眼神跟看什么没开化的史前巨兽似的。
俄坐在书桌后,感觉自己血管里流淌的不是伏特加,是滚烫的岩浆。他捏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忍无可忍!不行!必须弄清楚!那小子是不是被这该死的猫下了什么黑巫术降头?!
某天下午,窗外的太阳晒得老橡树叶子都蔫吧了。俄黑着脸,拎着个巨大的硬纸袋,里头装着十几种不同成分的新鲜猫粮(他特意挑了最贵进口牌子!)和一堆猫玩具走进门,准备打一场代号为“米沙玩具大轰炸”的收复失地攻坚战。
客厅里没人。厨房传来一阵压抑的、带着剧烈痉挛的干呕声,还有水龙头哗啦啦的冲水声。
俄脚步一顿,纸袋边缘被他捏得瞬间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心猛地一沉,他几乎是撞进了厨房狭窄的门框。眼前的一幕让他血液倒流——
瓷正伏在水槽边,纤细的脊背因为剧烈的干呕而绷得死紧,像一张拉满到极致的弓,双手死死抓着冰冷的不锈钢边缘,指关节用力到几乎要刺破皮肤,显出病态的惨白。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冲刷着空无一物的池底,溅起冰冷的水珠,打湿了他的裤脚。他半张着嘴,努力地想要吸气,喉咙深处却只能挤出一种空洞的、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撕裂再呕出来的破风箱般的声音。额角沾满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身体一阵阵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猛地攫住了俄的心脏,比他当年第一次在战场听到炮弹呼啸时还要令人窒息。瓷被猫崽传染了?!脑子里瞬间炸开锅!狂犬病?急性猫抓热?还是……他妈的某种未知的、能感染人类的猫类妊娠反应?!(这个荒谬的念头闪电般击中了他)他手忙脚乱地扔开那袋子猫粮,厚重的纸袋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二话不说,几乎是扯着瓷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人塞进车里。车子引擎咆哮着冲上马路,一连闯了两个红灯才刹停在一家私人诊所门口。
诊所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穿着白大褂、头发花白、戴着金边眼镜的老医生从厚厚的医学书后面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在喘着粗气、脸色铁青的俄和一脸病恹恹、虚脱般靠墙扶着胃、眼神还有点发懵的瓷身上来回梭巡了好几遍。
他放下书,推了推眼镜,表情严肃得像在分析克里米亚归属问题,终于开口:“所以……”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极其复杂的词汇,“……是谁在呕吐?”眼神精准而困惑地落在两个高大且生理结构明确的青年身上。
瓷捂了捂隐隐作痛的胃,脸皱成一团,虚弱又带了点被当众揭穿的窘迫,伸手拽住俄外套的袖子,像抓住根救命稻草,声音细若游丝,带着强忍的不适:“……都……都怪你……”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早上非要……塞那个鱼籽馅猫粮给我……太腥了……”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凝固。诊所里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冷漠声响,还有俄胸腔里那颗骤然被捏紧、然后猛地失重下沉的心脏——它像个笨拙的跳伞员,一头从万丈悬崖跌入了冰冷彻骨的海水里,炸开一片空白又荒唐的水花。那原本悬在嗓子眼、下一秒就要发射出一连串“妊娠症状”、“哺乳动物交叉感染”之类高深医学术语的大脑引擎,瞬间熄了火,只留下刺耳的干烧摩擦声。他张了张嘴,肌肉绷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冰蓝色的眼睛里,那股杀伐果断的气势冻成了西伯利亚冬天的雾凇,咔啦一下裂出条缝,露出底下笨拙的、近乎慌乱的底色。
老医生的表情更精彩了。花白的眉毛快要挑飞到发际线,嘴角剧烈抽搐了一下,视线在瓷捂胃的手和俄那张堪称“灾难现场”的脸上反复跳跃,眼神里的困惑凝固几秒,骤然崩解成一种恍然大悟的……嫌弃。那表情翻译过来就是:你们俩就是跑来浪费我一本正经地研究“男人呕吐学”宝贵时间的?!
医生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像一把砂纸磨在俄僵硬的神经上:“食物不耐受的可能性较高。近期注意饮食清淡规律,避免刺激性……”他公式化的医嘱还没念完。
“不行!”
俄猛地回神,一声低吼打断了医生。他像刚刚解锁了终极密码的特工,从自己那件厚实到能扛弹片的外套内袋里,“唰”地一下掏出个造型夸张、线条硬朗、有着巨大护目镜和粗重呼吸阀的……深灰色军用防毒面具!那玩意儿一看就是刚从哪个废弃军事基地的箱底刨出来的老古董,散发着一股陈年橡胶和机油混合的呛人味道。
诊所里另外两个人(包括医生)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瓷惊愕地看着俄手里那个散发着可疑气味的大家伙,胃里的不适感好像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生化危机”演习给吓退了一半。
俄却神情无比严肃、紧张,甚至带着点悲壮,动作快如闪电,根本不给瓷任何反抗余地,几乎是把它当成了某种救命的呼吸机。他扳开卡扣,双手捧着那冰冷的金属质感的面具主体,小心翼翼地捧着,然后不由分说地、不容拒绝地往瓷那还带着点苍白病容的脸上扣去!动作间带着一股壮士断腕的决绝。
“咳……”瓷整张脸被那冰冷坚硬的橡胶边缘猛地包覆住,护目镜差点怼到他眼睫毛上,视野瞬间一片模糊的灰绿。消毒水和陈旧橡胶的混合怪味直冲鼻腔,刚刚才平息下去的胃囊再次翻滚起来。他眼前一阵发黑。
俄双手稳固地扶住面具两侧,确保气密性完美(他以为的)。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因为高度紧张显得更加冷硬如铁,冰蓝色的瞳孔里是前所未有的、不容置疑的郑重,每个字都像贴着面具边缘沉闷地砸出来:
“必须戴!最新一级生化防护!”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发布关乎全军存亡的战地指令,眼神带着发现宇宙终极秘密的震撼:
“我方情报已确认!毛娃严重掉毛!”
指节敲了敲面具的滤毒罐侧面,发出梆梆的声音,掷地有声:
“杀伤性——极大!疑似——强效孕吐诱发剂!”
最后四个字,他念得一字一顿,带着近乎指控的力度,仿佛宣布了导致世界陷入生化危机的最终元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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